微观世界

有了孩子以后世界变得很小。小到可以只是家里的一只小蚂蚁,每天都在同一块厨房的地板上搬运宝宝掉落在地上的食物残渣。小到可以只是宝宝的一张小嘴巴,每天刷牙的时候都摸一摸有没有长出新的小牙齿。小到可以只是沙发底下偶然发现的那一块积木,是前一天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的那一块。

我每天在网络上追踪着我喜欢的那些女孩子的行踪,看她们把生活过程什么样,然后想象着她们如果有了孩子,或者我如果还没有孩子。

偶尔会觉得我为了这个孩子放弃了很大很大一个世界,但看着他小小的一团凑在我的怀里又觉得这个很大很大的世界就在我眼前。这幅无形的爱的枷锁,我算是感受到了。这时会感到作为一个人类女性,一种深深的宿命感。我没有办法摆脱这种感受,这种被孩子束缚着的无力感,但这又谈不上痛苦,它甚至大多数时候是非常幸福的。造物主为什么要这样设计人类呢。为什么一个人要从另一个人那里诞生,而不是由造物主统一逐个制造出来呢。

买桌子

字没开始练几天,我寻思着想买一个桌子,专门用来写字画画。

目前家里书房的两张桌子,都是以前同事搬家时留下的二手桌子我去捡回来的。小小丑丑的写字桌,一张放个台式机,一张放个笔记本电脑,就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间了。

我想要一张大大的书桌,常年堆放各种纸张和笔,毛笔水彩笔铅笔圆珠笔水笔,还有笔筒,还有调色盘砚台,还有笔挂,还有几本书。那种井井有条的乱。每次画完写完他们就摊在那里,不用收起来,下次想用的时候直接过去提起笔就可以开始。

我喜欢新中式的桌子,但很显然在美国买不到。我发现美国流行田园农场风。不管是贵如RH还是便宜如Wayfair(上的某些牌子),亦或是中产阶级喜欢的PB或者CB,充满了那种壮硕粗粝感觉的家具,磨的旧旧糙糙的,造型很敦实,偶尔再搞点混合雕花,实在不符合我的胃口。

研究了一圈(按照我的习惯,是研究了市面上所有能找到的比较有名的家具网站),我发现比较符合我新中式风格审美的是中世纪风格的家具。当然我不是家具风格专家,具体什么是中世纪风格我并不能讲出个准确定义,但是我发现那些我收藏了的家具里,名字里都带有“中世纪”。总的来说,我看重的那些中世纪风格的家具造型比较简单,线条非常干净,但又不是现代派家具的那种干净,它里面透着一种复古的感觉。就好像那些漂亮的中式家具线条也是非常简洁,却并非横平竖直,那些恰到好处的曲线透露出一种古雅的感觉。另外,中世纪家具感觉比较通透,不会像老美田园家具那样实实在在一大块,而是比较会留白,留出可以穿透的空间。还有一大特点就是大多数中世纪家具都是实木的,很少混合了金属玻璃或者其他材质,所以看上去都有一种端庄沉静的感觉。

其实在我的书桌心愿单里,还有一件单品是可以调节高度的站立写字台。但由于我目前这张书画桌决定放在卧室,所以就不太适合在卧室摆一张充满了工业实用主义的调节高度的写字台。当然,目前市场上有非常漂亮的实木桌面的电动调节写字台,所以考虑以后放一张在书房里,替换掉目前的两张丑桌。卧室里还是摆一张简单漂亮安静的桌子吧。

毫不在意的和无法企及的x

我从小是一个被很多人羡慕和模仿的人。

我出生在江南沿海相对富裕的地区,从小家里条件不错,基本上想要什么都能拥有,自己比较上进,性格也挺讨人喜欢,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学校里最大的干部(二年级就戴三条杠了),考最好的成绩(体育成绩除外),有最先进的文具。老师都喜欢我,女同学们都想和我玩,男同学们都想考试抄我卷子。我很小的时候就穿上了耐克鞋,用上了文曲星。就连每次学校搞家庭植物展示,我都带去一盆最大最漂亮的植物。

我也并不因此骄傲,反而很喜欢和所有人做朋友。不论是其他成绩好又漂亮的女同学,还是成绩一般长相平平的同学;不论是调皮捣蛋的同学,还是内向害羞的同学;不论是家境富裕的同学,还是家境普通的同学,我都处得挺好,也都愿意和我做朋友。大家都挺服我,我在同学们中间也有号召力。有一次整个年级上公开课,最后老师要请一个同学发言做一个总结,老师让大家提名一个同学来发言,大家都没有什么犹豫,齐刷刷地喊我的名字“赵—越—”,那可是整个年级的同学。

小学一年级没开学几个月,我就得了全校讲故事比赛一等奖,击败了那些五六年级的讲故事高手,从此讲遍整个学区无敌手。只要是我们学区的讲故事比赛和演讲比赛,我都是第一名。只要是我们学区甚至是市里的大型活动需要小主持人,我都是当仁不让第一人选。我身边的男主持人换过一波波,但我永远是那个脸蛋被涂成猴屁股的女主持人。

小学的时候有很多同学会模仿我。有同学的妈妈甚至直接对她说,在学校就跟着赵越,她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于是只要一下课我开始打开课本预习功课,她就也跟着打开课本;只要我去上厕所,她也去上厕所;只要我削铅笔,她也开始削铅笔。那时学校时兴搞雏鹰假日小分队,大家自由组队完成各种活动,女同学们竞相想要加入我的小队,为此我还进行了残酷的面试淘汰。有小捣蛋男同学的爸爸会来我家做客,只为帮他儿子借我的上课笔记回去看看。

这样的情况延续到了初中。我在成绩上的竞争对手多了些,但我仍然可以轻松成为年级前三。我依然有很多朋友,依然有很多人想和我成为朋友,依然主持节目,依然是小干部。有很多男同学开始暗恋我(从小学开始就有了嘿嘿),放学骑自行车回家开始有男同学在后面跟踪我(这也是从小学开始就有了)。

对于所有这些我都毫不在意。如果有人想在成绩上赶超我,我轻松就可以把他们打败。我没有感觉任何人是我的对手。对于想要模仿我的那些同学,我丝毫没有感到任何压力,因为我根本没有觉得他们对我造成任何威胁。我也不骄傲,因为我拥有很多,所以我不怕失去。我习惯了做一个群体里最优秀的那一小撮人。我很自然地加入了周末精英竞赛班,虽然我对奥林匹克从来不感兴趣,但是我的成绩也足以让我留在竞赛班里。

这样的情况到了高中开始有了些许变化。我从小城市去到了上海读书,并且进了全上海数一数二的一所高中。记得高一开学摸底考,我突然感觉到卷子变得陌生起来,以前感觉易如反掌的英语突然变成了一门陌生的语言。我的同学变成了在我眼里带着些许光环和优越感的上海同学。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外地同学,大多来自同样富裕的其他江南沿海城市,仿佛是那些城市里的我,只不过在很多方面更加优秀。大家谈论的很多东西再也不是我早已知道的那些,很多都是我闻所未闻。我的高中还有很多来自上海高校教授的子女,他们的学识就更不是我能企及的范围了。许多人从小就随父母去国外访学,随口就是当年在剑桥或者哈佛的见闻,早已是我不可触及的领域。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再也不是在全校面前每周指挥国歌大合唱的那个耀眼的学生了

我不服输的性格在此时显现出来。记得高一第一次摸底考我的成绩是全年级八十几名。这在我看来是一种莫大的耻辱。我的一生中习惯了前三名,根本想都没想过八十几名的成绩是个什么滋味。八十几名,那应该就是差生了吧。我不能容忍我考了一个八十几名,我无法容忍自己是这么一个中不溜秋的成绩。我记得我那时心里非常非常难过,反而是我爸爸妈妈一直在安慰我。但话又说回来,这个名次比我想象中好一点,至少不是倒数的。八十几名离第一名,可比两三百名离第一名近多了。我开始了我暗自的努力。那些深夜熄灯后拿着充电无影灯偷偷摸摸看书和阳光明媚的周末闷在图书馆做题的日日夜夜后,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我的成绩是年级第二名。我的高中可是全上海数一数二的高中。

在社交方面,我依然凭自己的好人缘结交了很多朋友。高二的时候,我高票当选了班长(还是副班长我忘了,因为我印象里海宝是班长)。无论是上海同学,还是外地同学;无论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无论成绩好还是成绩不好,我都结交了不少朋友。也开始有男同学开始追求我,自己班的其他班的,还有高年级的。下了课来我教室看我,中午食堂吃饭过来和我搭讪(当然我以前的日志介绍过,整个高中我只暗恋过一个男生,并且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后来我知道他也曾暗恋过我)。

由此,似乎我又渐渐变成了一个自己心里的那种优秀的学生。我也坚信并目睹着凭自己的努力可以变得更好。

大学我就不提了。我用一个挺高的高考分数轻松进了想进的专业。我的大学就在我高中的隔壁,所以在大学里我感觉一切都是驾轻就熟,继续延续我的优越感。

直到我来到了美国。我来到了波士顿,一个充满了整个世界精英的城市。不像大多数其他外国医学生考进的是多数为外国人的社区医院住院医项目,我进了一个大多是美国本地人人的大学住院医项目。一开始我觉得挺开心,我觉得我的项目比大多数我的同届来美国的同学都好,都高级。但等待我的,如今看来,是非常抑郁和灰暗的三年。

首先语言上就没法过关。虽然我的英语在普通交流和医患交流上没有问题,但是完全无法做到和美国人随意聊天开玩笑。我无法准确及时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心中枉有一个高明的主意,却也苦于只能用小学生的口语水平说出来。对此我开始感到自卑,怕说错或者说了一半卡壳开始不敢开口说话。我成了一个尴尬的透明人。一开始和同事们去了几次酒吧,但是他们说的笑话我大半听不懂,他们的打趣对话我也插不上半句。渐渐我就不再和他们处去一起吃饭社交了。后来发展到毕业晚会我也尽量躲着去,因为他们在派对上落落大方地交谈我根本不会,我不知道我该和他们说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在这样的派对场合该怎么说话。我当然也可以去参加这些活动,不痛不痒地说上一两句话,保持自己的出席率,不至于让自己显得那么社恐。但我太习惯了做被簇拥着那一个人,而无法面对成为一个默默无闻的背景人物。

我的美国同事们是我无法企及的高峰。他们看上去都是普普通通的美国人,但个个都非常开朗、自信、健谈。很多人迅速和护士打成一片,一边工作一边和护士三两句聊天,而我还记不住每个护士的名字,和她们说话也止于公事。我也想和她们聊聊天亲近一点,但我实在不知道该聊什么。有时候我们一起坐在办公室里,我的同时和她们愉快地聊天,我安静的坐在她们当中,感觉周围的空气干涩得可怕。每个同事的业余生活都非常丰富。每个人似乎都有一个值得大说特说的爱好。有的人从小喜欢骑马,对各种马的品种习性了如指掌;有的人喜欢滑雪,一有假期就去全国各处滑雪;有的人以前是专业芭蕾舞演员,等等。再不济的也喜欢旅游,全世界各地都去过,从小就出国到处旅行。这些在他们看来都是非常平常的,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且他们的爱好往往是看得出投入了很多精力和时间,不仅是喜爱而且玩得很好,一聊起来就有说不完的话。相比之下我的业余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我没有什么值得说的爱好。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特长。平时休息的时候,我就瘫在床上刷中国电视剧,或者去中国超市买菜,或者去逛逛波士顿那些大众景点,仅此而已。

我有一个同事,是一个混血儿,长得很帅。要说这样的人通常学习不太好吧,但他专业知识却非常过硬,还特别会教学,连年被评为最佳带教和最优秀住院医。要说这样的人通常都不太会社交吧,但他和所有的人都打成一片,还很幽默,甚至是那种最难搞定的中年护士,在他毕业的时候还舍不得他为他掉眼泪。要说这样的人都比较高傲吧,但他特别儒雅谦和,见谁都笑盈盈的,声音也很温柔。要说这样的人都比较主流吧,但他的爱好竟然是跳街舞,而且是最难的那种,把头顶在地上倒立转圈那种,还跳得很好网上都有流传的视频。要说这样的人都比较好强争第一吧,他竟然住院医毕业后去了一个非常冷门小众的专科,因为他说他喜欢。

我所有的自信都在我住院医第一年开始的第一个月就被打击得一败涂地,往后我几次三番想重振旗鼓,都再也无法重拾自信。同事们的医学院培训都非常扎实,转变成住院医都立马就挽起袖子干活,无缝衔接。再复杂的病人,再紧迫的时间,他们都能早早写好病历,自信潇洒地汇报病史。而我一直到第三年,仍然每天加班写病史。现在回头看,我的住院医三年过得非常灰暗。我不仅发现我和同事们的差距不是单纯凭自己努力就可以追上的,还有很多是出生以及从小成长的环境资源文化决定的,而这些是我无力改变的。更关键的是,他们颠覆了我对于好坏的概念。在他们(大多数)的眼里,没有统一的好坏标准,有的只是做自己。

而“做自己”在我的字典里是一个陌生词。我从小就学会凭自己的努力朝着一个目标成为最好的那一个,却唯独没有学会做自己。我记得自己别着三条杠站在国旗下指挥全校唱国歌的时候是多么讨厌自己在做的事,多么渴望自己是台下队伍里那些唱国歌的同学中的一个。当自己涂着厚厚的妆在台上主持节目或者作为大队长讲话的时候,我多痛恨自己在做的事,痛恨自己身上穿的小裙子和小皮鞋。从那时候我就已经觉察到痛苦,现在想来是因为那都不是我自己。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进了一个全是外国人的住院医项目可能我就会很容易出人头地,因为大家都有相似的价值观和判断标准(成绩、是否进入热门的亚专科等等)。我可能会继续成为一个有很多朋友的优秀的住院医,继续要强,继续顺理成章地进入一个热门亚专科,也许偶尔会觉得不自在,但直到自己在成为所谓“卓越”的人。

但现在我似乎更感激我那抑郁和灰暗的三年。让我不停在自卑和打击中面对自己。那些自己一个人独居一个异国地小房间的日日夜夜,没有朋友,不愿出门,只能自己和自己相处的日日夜夜,我似乎比以前更加认识了自己,我的兴趣所在,我的激情所在,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能让我真正开心。

直到今天,我在做的事看上去不再是世俗眼中那般“精英”,但我大多数时间都挺自得其乐。看到别人的境况我时常会心有动摇,会有不甘,但我知道那是我在拿以往的世俗价值观在和自己作比较。这时我就会提醒自己。

但其实我还是不那么认识自己,这是一个过程。我在单一价值观里成长太久,改变需要时间。

人被投放到地球上来几十年再被回收。而一眨眼我已经过了快一半了。

估计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结束的过程

我想说说物品。

六月底搬了新家。从纽约搬到了临州的小镇。从暗无天日的公寓搬到了宽敞的大房子。房租竟然是一样的哦。

开始正式工作以后,我们的物质生活水平猛然上了一个台阶。想买一个两百美元的声控垃圾桶,只思考了半个小时就下了单(以前这是完全不会在我考虑购买的范围内的)。

我对理想的家的幻想完全可以慢慢实现起来了。嗯,我喜欢那种到处都是原木感觉的家,温馨又简单的。可能就是muji加上点梵几那样的现代中式风格。家里的小物件都是可以显示出我的志趣的,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用途。最好还要有点植物,墙上要有美丽的画,有意境又不喧宾夺主。我不喜欢乡村风、工业风、后现代风,北欧极简风曾经喜欢但现在不那么狂热了。

于是我开始环顾四周。我发现家里需要大换血的地方太多了。首先我的家里充满了每个中国留学生家里都会有的那几样宜家家具:正方格子柜、正方茶几和那种一看就知道是宜家的廉价床头柜。我家至少有三个宜家的那种正方八格柜,还是三个不同颜色,是我不同时期从别人那里捡来的或者自己买的。我家里还充满了从以前同事处捡来的各种风格互不相搭的便宜家具。偌大的一个客厅里有一张孤零零的已经破了底的两人沙发。餐桌是那种金属支架上面一块大圆玻璃的中式餐桌。打开厨房头顶柜,大部分碗盘都是刚来美国时从中国超市淘来的的非常土的便宜货。走进卧室,我的床垫直接放在一个简陋的床盒上面,没有床架,床单是绿色的别人送的,被子是咖啡色的是腾仔走南闯北一直用舍不得扔的一条很不舒服的被子,枕套一个是紫色,一个是蓝色,都是曾经单身的不同时期从各处买来的。还有睡衣,理想的家里睡衣都是一套一套的。我的睡衣呢,大多都是小时候穿着嫌大的T恤,还有优衣库打折时随手买的花裤子,还有当时头脑发热买了一堆又一堆的校名服,由于极不合身我几乎从来没有穿出门过,现在就只能拿来当睡衣(但是又太硬)。

我拿起一个土土的碗一时冲动想把它扔进垃圾箱,但是举起的手又缩了回去。这个碗又没破又没坏,我为什么要把它扔了呀,多可惜啊。我也曾经有很多冲动想把我那条土绿茶的床单给扔了,但那条床单又没破,还挺舒服,扔了太浪费了。就这样,我什么也舍不得扔,但看着这些丑陋的家具,我又挺生气。

这个家充满了我从学生时代到低收入住院医到低收入已婚妇女时代各种廉价却实用顾不上考虑品味的家具和用品。没有一样和我理想中的家相匹配,但我面对它们不知如何是好。我想一股脑儿把它们全扔了,再一件一件买进我真正喜欢的东西,但它们仿佛已经长进了我的生命,很难不带牵挂地将它们连根拔起。

目前为止我可能只扔了几个有点发臭的塑料储存盒,我的购物收藏夹里已经收满了品牌家具店的心仪物件,只是不知何时才会点下那个购买键。

唯一能体现我品味的可能是那些以前不曾存在的物件品类,比如关于宝宝的东西和汽车。这两种品类因为需要从零买起,所以我可以严格把控颜值。给宝宝添置的几件家具我都很喜欢,也充分体现了蒙氏理念。我的车是我跑了很多家车行才找到的有着实木内饰的车。直到今天我每次开车都会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车里的木头,看上去确实非常赏心悦目。

美国劳动节到了,家具店都在大打折,我到底是买呢还是不买呢还是买呢。

远远没有做好准备告别

今天,我的小姑妈过世了。在接到爸爸短信的几个小时之后,我洗完澡走到窗边,开始止不住哭了起来。

过去了一两年里我的外公外婆先后离开了我。今天是我的小姑妈,她六十岁都还没到。小姑妈的过世带给我的悲伤和外公外婆的离世不一样。她的离世牵起了我很多共感的悲伤。我会想到我的二姐姐(小姑妈的女儿)会有多么伤心,她才和我差不多大啊。如果是我的妈妈现在突然离开我,我完全无法想象我会怎么样。然后我会想到我的爷爷奶奶,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会多么伤心。如果是我的儿子在未来某一天先我一步离世,我一定会伤心欲绝。

小姑妈从查出患病到离世,不过也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那以前她除了哮喘身体都很健康。她是个喜欢笑、热爱生活、热心肠的人。我的记忆力全部的她都是满脸盈着笑。她是典型的小棉袄一样的女儿,非常孝顺爷爷奶奶,对几个兄弟姐妹也非常关照。以往每次在家里聚餐,小姑妈总是忙里忙外,还经常往爷爷奶奶家带些好吃好喝的东西。我的第一只小狗兔兔就是小姑妈送给我的。她总应该也会有烦恼苦闷的时候,只不过我能看到的她总是笑呵呵的。退休了以后她爱上了去老年大学学跳舞,经常和跳舞的小伙伴一起出去表演节目。

几个月前她去看望奶奶的时候奶奶说渐渐发现她变胖了,肚子越来越大了。小姑妈并不放在心上,只说自己要减肥,还有些便秘。后来被奶奶逼着去看医生,才发现满肚子都是腹水,一抽里面都是癌细胞。一开始找不到原发灶,辗转各种检查以后确诊是晚期卵巢癌。于是她去上海开了一个大刀,随后开始了化疗。听说小姑妈的求生意识很强,一直不放弃治疗,但是化疗效果不佳,后来出现了肠梗阻,身体虚弱,再也无法耐受化疗了。

当我一开始知道诊断的时候,我立即就明白了预后。我早已准备好告别,但我不知道小姑妈和其他家人有没有准备好。7月份我回了一次国,天天去看小姑妈。那时她刚出现肠梗阻,每天都特别痛。中国的palliative care开展得还不到位,各种症状的支持治疗跟不上,小姑妈天天都很痛苦,但看到我和宝宝还是坚持微笑。每天去看她,无非也就是逗逗宝宝,开一些生活里的玩笑。走的那一天,我说等我们下次回国再来看你。我们合了影,很欢乐地离开了,离开房间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小姑妈。

但是我终究还是没能和她道别。我本来很想对她说,小姑妈,看到你这么痛苦,我很难受。我爱你,就算你走了,我也会一直想你。但是我还是没有说出口。在当时的场合说出临终的道别很难,我不知道小姑妈有没有准备好死亡,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会不会被觉得不吉利,我不知道如何转化话题从逗宝宝变成聊一聊面对死亡。我一直都知道我很想对小姑妈说出这些关于她生命终点我想对她说的话,但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当时外公去世前我也一直很有这个想法,我很想问问外公你准备好走了吗,你这一辈子有什么想让我帮你记住的事吗,我想对他说我爱他我会想他,但是这些话在中国的医院场景里真的很难说出口,即使我是一个医生,即使我是一个善于和病人临终谈话的医生,即使我是一个一直都在倡导人们早早的立好临终意愿的医生,但当我面对我最亲爱的家人,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我只能不停地对他说,你会好起来的,等我下次来看你你就好了,或者只是避重就轻地开些打趣的玩笑,每一句都仿佛在打自己的巴掌。

而当他们离去,各种悔恨就又涌上心头,而他们再也不能和我说话了。

小姑妈,安公,阿妈,我想你们。你们会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专注力贵如黄金

每当宝宝在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他的专注力不被破坏,比如此时若我老公想要加入他一起玩或者想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我会打着哑语把老公赶开。而我自己,就坐在离宝宝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观察他。如果他转头想看一眼我,我就赶快把视线挪开假装在干其他的事(因为他一旦发现我在看他, 就会转移注意力向我冲过来)。

孩子的专注力是极为可贵的。

首先它本身就很短暂,这是由婴幼儿神经系统发育本身决定的。宝宝们太容易被转移注意力了。经常他想跑去拿一件玩具(1米之外),但是在去的路上他看到地上阳光投下的影子就被影子吸引过去了,忘了他本来是要去拿一件玩具。又或者他本来是在听我读一本书,结果脚边的手机来了一条短信振动了一下,他就被手机吸引过去了。我的宝宝目前为止如果能专注于一样玩具或一件事情超过3分钟,那就是非常了不起的了。每次这种情况出现,我就在心里点起了烟花庆祝。

其次,孩子的专注力太脆弱了。很多大人不停地会去打破他们。这种情况及其常见,我们家的老人或者其他亲戚来和宝宝玩,基本全都在我心里被打不及格。我常常暗暗想着还不如不要来和宝宝玩呢。以下我来说几种常见情况。

情景一:宝宝在做自己的事情。比如研究一只靠垫是怎么绑在椅背上的。大人跑过去说,宝宝是不是无聊啦,我来陪你玩吧,就一把把宝宝抱起来挪到了一件所谓的“玩具”面前。

情景二:宝宝在做自己的事情,比如在摆弄一辆小汽车,研究车轮是怎么转的。大人跑过去问,宝宝在玩什么啊?在玩小汽车啊。小汽车怎么叫的啊?嘀嘀嘀。我们来开小车,嘀嘀!

情景三:宝宝在玩一件玩具,比如一个拼图。但他没有按所谓的“正确玩法”在玩,而是拿起一块拼图到处摆弄,比如在书的封面上比一下,在杯子口比一下,仿佛在看这块拼图还可以嵌到什么地方。这时大人跑过去说,宝宝在玩拼图啊,哎呀不是这样放的,我来帮你,你看,应该放在这里。

每次看到以上几种情况,我心里气得简直七窍冒烟,只想把他们从我宝宝身边赶走。在宝宝眼里,并没有什么玩具的概念,任何一件物品在他眼里都可以是一件玩具。他从对任何物体的摆弄中学会无数的概念。他对任何事物都没有预设,没有正确答案,而是从不断地自我探索中逐渐理解运作的方式和基本规律。很多我们想当然的事情在宝宝心里未必是这样的。比如我给宝宝一个小玻璃杯喝水(而不是那种学饮杯)。拿起杯子喝水这件简单的事情在宝宝这里却变成了让我哭笑不得的一个个错误。宝宝会把杯子倒过来拿然后尝试从杯底去喝水;宝宝一开始完全无法把杯子和嘴巴对起来,有时还没送到嘴边就把水倒了,有时把杯子送到头顶去喝水;宝宝不知道杯子里的水倒在自己身上会把自己弄湿;宝宝也不知道杯子掉在地上会碎。当然把衣服弄湿这件事在很多人看来似乎很严重,因此大多数人会在宝宝戒掉奶瓶之后给一个学饮杯或者鸭嘴杯喝水,这样水不会洒出来,方便得多。但我觉得把全身弄湿没什么大不了的,几次之后宝宝就渐渐知道杯子是需要口朝上喝的,杯口要和自己的嘴巴对起来,喝水的时候要直起身子不能躺着,等等。在他刚过一岁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用一个小玻璃杯喝水了。小宝宝是很神奇的生物,他们其实可以做很多事,只是我们不要太把他们当小孩。又比如一段时间宝宝非常喜欢开关抽屉和橱门,没关系,我把他能够到的抽屉和橱柜里的危险物品剔除,然后随便他开关,开关几百次直到腻了为止。有人会怕他们夹到手,宝宝却是被夹了几次手,哭了几下。但我觉得被夹到手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在一边看着,不可能发生很严重的夹手)。而且宝宝被夹了几次以后就知道关抽屉和关门的时候不可以把小手指留在缝里面。

又想不好结尾该写什么了,就这样吧。

不喜欢无底线地鼓励孩子

这是我最近体会到的一个心得。很多大人喜欢无节制地给与宝宝鼓励。宝宝拿起一个球,大人会鼓掌说good job。宝宝把球随手一扔,大人又鼓掌大叫“耶耶耶”。宝宝吃一口饭,大人又振奋地说“好棒!”。我公婆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几乎宝宝每走一步,每拿起一个玩具,都会博得他们的无尽赞赏和鼓励。即使是我妈妈和宝宝视频也会这样。也许我妈妈和宝宝的接触机会少,只能通过视频,所以她更是毫不吝啬自己的鼓励,宝宝每做出一个动作她都会鼓掌,宝宝拿起鼓槌在琴上随便乱敲她也不停叫好。

我真的很反感这样。而且我觉得宝宝已经渐渐被影响了。现在只有家中有公婆在,或者和我妈妈视频,宝宝每走一步路(他5天前第一次开始走路)就会回头看他们等待掌声和喝彩声。

有人可能会觉得我小题大做。但是我觉得这样会引导出一个谄媚型的人格。我希望宝宝做一件事情的动力是来自内心,而不是来自于期待外界的表扬。我希望他能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情,而不是被突如其来的喝彩声打断,从而转移他本来就短暂的注意力。我希望他能学会享受做一件事的过程,不管是小小的平凡的事,还是大大的振奋人心的进步。

在宝宝玩耍的时候, 我一般会帮助他用语言描述他正在进行一件事的过程,尽量客观,而不是试图给与好坏评论。比如他在随意敲鼓,我会说“宝宝在敲鼓。看来你很喜欢打鼓啊。”,而不是“哇,敲得好棒,真好听”。 宝宝在自己跌跌撞撞走路的时候,我故意不去盯着他看(当然用眼角余光保证他的安全),他想走多久走多久。

当然我会毫不保留地鼓励和表扬每一个宝宝的进步。当他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试图抱着一个大球走路,第一次尝试搭积木,坐在滑梯上不敢滑下来。当他试图跌跌撞撞走进我的怀里,我会毫不吝啬地抱紧他给他无数个亲亲。但我想让他知道,生活中大多数都是些普通小事,别人不会注意到,但只要他有心,小事也可以是快乐的事。

这个年纪的宝宝会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家里全部的大人都围着自己转。自己有什么需求一定要马上被满足。我想让他渐渐知道(也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他并不是世界的中心,他只是世界的一部分。最近在播客里听到一句话特别喜欢,记下来提醒自己,翻译成中文大意是,孩子的到来并不能打破家庭的平衡而让每个家庭成员都牺牲自己的生活围着他转,他只是作为一个新成员加入了我们的生活。

一些我爸妈公婆会禁止但我不会的事

下雨了,我会故意把宝宝的推车遮雨棚打开,让他淋淋雨,感受一下被淋得湿漉漉的感觉。

在公园里我会把宝宝的鞋子袜子都脱了,让他光着脚在沙地泥地草地里爬,搞得满身都是土。

宝宝喜欢把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如果是没有毒的东西,我倒不介意让他尝尝,比如小树枝、泥巴、擦桌子的抹布、食品包装袋、鼓槌。

宝宝不吃饭,只吃了几颗蓝莓。没关系,不吃就不吃,这样到了下一顿就饿了。

宝宝跟着我爬到厨房里来了,到处开柜门,开冰箱,尝试把一整桶菜油拎起来,趴在洗碗池边拍水,把碗架上洗好的厨具叮铃咣啷都拖到水槽里拍拍打打。我在一旁看着他,没关系,开心就好。

厕所也会跟着我爬进来。妈妈在上厕所,小跟屁虫一定要在身边跟着。在厕所里翻箱倒柜,妈妈厕所还没上完就要去压冲马桶的按钮,就算妈妈拉臭臭也不离不弃一定要守在妈妈身边。好吧,如果你真想这样,随便吧。

给宝宝小玻璃杯喝水。宝宝拿不稳,每喝一次有一半的水洒出来,喝着喝着开始玩水,然后开始玩杯子,水撒得到处都是。没关系,妈妈拿出抹布教宝宝自己把撒出的水擦掉。下一次继续,总有一天会拿稳的。

暂时想到这些。

自由的半天

公婆来和宝宝玩,我决定处去自由行走一下。

以前公婆来家里看宝宝的时候,我几乎也寸步不离,因为我不放心把宝宝留给任何人。渐渐我放宽了心,不仅是因为逐渐信任了公婆,也信任了自己,更信任了我的宝宝在我一年来的养育下,有一些好的行为已经逐渐养成,并非他人能够随意改变的。

五月底的天气格外暖和。我迅速浏览了一下地图,决定去Bryant Part和East Village转一下。上一次没有任何牵挂一个人在暖洋洋的街头走着是什么时候了呢?唔我记不得了。背上不用扛尿布包走起路来真轻松啊!一个人坐地铁上下楼梯真方便啊!在地铁里晃荡晃荡听听podcast看看kindle真适宜啊!走在街上我可以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看到感兴趣的小店就驻足探索一番。买饮料排队,不会因为一看队伍太长宝宝有可能没耐心等待就果断放弃,我可以慢慢排,一边听着我的podcast一边等,随便等多久。一出地铁先去了Muji兜兜转转一番,采购了一些厨房小用具(当然还有几包宝宝的洗脸巾)。然后去了公园边上我一直很想去的日本书店,一楼卖英语的文艺书籍,地下一楼卖日文书籍杂志和小物件,二楼卖日本原装动漫(我对动漫不感兴趣)。当然我也特地留意了一下儿童图书区,那家书店的儿童图书品味并不是特别好,没看到什么能入我眼的书。接着去隔壁Whole Foods,转了一大圈,终于不用直奔婴儿食品柜台然后马上掉头结账走人了。本来还想再去Cos转转,一看时间不早了,转头去了东村一家在地图上标记了很久的超人气儿童用品体验店(对,还是逃不过儿童用品的魔爪)。这个店真的是孩子们狂欢的天堂。乍一看就是一个很小清新的卖各种高端亲子用品的商店,贵得离谱的童装、包装精致却没营养的零食、网红风格的家庭摆设等等,不过店里有一个暗门通向一个非常巨大的玩具体验空间。那里面有各种市面上流行的高端玩具,很多可以试玩,还有设置主题的情景体验活动,孩子们在里面都疯了。不过经过数月蒙氏教育理念的洗礼,我对这些大剂量玩具对于孩子的刺激并不是很感冒。从店里出来没多远就是第五大道延申过来的购物街,去几个大众品牌店里逛了逛,购得几顶鸭舌帽并从街头淘到几只手编小篮子。

其实今天还有一个活动选项是可以去高中校友会的午宴。我的高中人才辈出,我确信去的话一定会遇到很多奇妙的人。但我真的不想强打精神去社交了,我只想用这个宝贵的半天好好和自己相处一下。

 

时隔一年又二十二天

我终于又一次提起了毛笔练字。

上一次练字还是在进产房当天,我悠哉地练完字去产科门诊随访。结果被通知找不到胎动请立马移步产房马上引产。

谁知这一放笔就是一年多。期间落下了无数节在线课,看着其他同学一天天在进步,我只能在孩子吃喝拉撒的间隙趁着泵奶时间补补课程视频。

如今又一次提起毛笔,心情是无比舒畅的。仿佛在这一瞬间,我又变成了我,变成了那个烈日下暴走三个小时一个个画廊看展的女孩,那个在学校宿舍阳台上弹吉他看诗集看得流眼泪的女孩。那个女孩一直在我心里,从来没有走,只是她现在多了一个妈妈的角色。墨从笔尖流出,那么柔软又那么有力,汉字像画一样在纸上铺陈开来,有的那么简洁利落,有的又那么繁复错落,汉字真美啊,美得我想掉眼泪。在这和笔墨相处的短短一个小时里,我感觉自己暂时脱离了那些奶瓶和尿布,而是以一个纯净的灵魂和另一个来自千百年前的古人对话。

我感到特别幸福。当然,第二天睡觉醒来,会有一个甜甜的小宝宝扒在小床边伸手要我抱抱,这也是特别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