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

挺没劲的。

工作快要把我榨干了。琐碎正在消磨我的趣味。

脑袋里很干枯。是那种铁蹄踏过尘烟散去瘫坐在疆场心还在蹦荡脑袋却已空空的干枯。

现在唯一的趣味是上下班的路上听“Serial”,和腾仔打电话,以及睡觉前看一本叫《Fresh off the boat》的书。

腰上长了很多肥肉,我也不管它,中午饿得心慌还是冲去食堂捞起一盒炸鸡翅。心里想着总能等到一个好时机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心和身体,但好时机永远也到不了的样子。我知道这种状态是人生的常态,但是又不甘心自己陷于这种人生的常态,从而承认自己也不过就是个常人。世界上有意思的事这么多,我都还没开始做,很心急。

回头看到一个笑话

The Private Life of Chairman Mao

几个月断断续续终于看完了这本书。说来这本书还是两三年前在克利夫兰的医院实习时一位带教医生推荐给我的。那是一位学识渊博的美国医生,能和全世界各地的病人畅聊各种话题,晚上回家会看CCTV-4,所以他推荐给我这本书也并不惊讶。这是一本在豆瓣上搜不到的书,我甚至还有点担心把封面发在这里会不会导致一些问题。

这是一本由毛泽东的私人医生写的回忆录,很长,但写得非常流畅,很好读。简单来说,受过西方高等教育的李医生放弃了可以在国外行医的机会,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满怀热血回到中国。几经推荐他成为了毛泽东的私人医生,成为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许多现在网上可以找到的毛泽东的照片里几乎都有李医生的身影,无论是在国庆观礼台上,还是阅兵式的汽车里,还是在田间和农民交谈时,李医生一路跟随毛泽东直至他的死亡。他见证了许多重要决策的诞生和中南海的政治斗争,然而始终坚持置身事外。

看这本书有时非常具有娱乐性,那是他描述毛泽东的各种私人情感八卦的时候,然而更多时候是巨大的震惊和荒诞感。我还是很担心我如果在这里列举具体的例子会不会招惹麻烦,这很荒谬,但是我还是决定不要举例了。总之,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国家曾经有几十年的命运是那么像一个悲伤的玩笑,而我直到今天才开始知道一点点。我想起小学的时候参加的那些演讲比赛,我穿着最漂亮的裙子,头上扎着花,涂了红腮帮满怀激情地赞扬一些人和一些历史。然后我总是获得一等奖,从学校赛到区里再赛到市里,大红奖状证书塞满了我的抽屉,我还是年龄最小的大队长,经常在各种仪式里光荣地走在最前面。其实我从小很讨厌穿裙子,也不喜欢抛头露面,我的社交恐惧症也许很小就在心里埋下了种子,但是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使命就是要去参加演讲比赛、主持节目,然后拿奖,当小干部,被老师夸,尽管心里常常充斥着一种厌恶感。然而小小的我并不熟悉那些我热烈赞颂的人和历史,那时的我自我意识还在沉睡,并不知道那些事情现在看起来都挺搞笑的。我不知道那时候我的老师在台下看着我时会不会觉得搞笑,或许他们的自我意识也还在沉睡,并不知道他们自己也是笑话的一部分。

培土

前两天在整理以前blog.cn上的博客。那个网站已经停了,必须得强迫缴费才能看到以前的博客。我交了钱以后开始把以前的文章一篇一篇手动复制下来,文章-日期-评论,从2007年到2012年,一个不落。一边复制粘贴一边浏览以前写的东西,哭一下,笑一下,很惊讶自己以前有那么多鲜活的思想。感觉那好像是另外一个女孩子,是一个我会喜欢的女孩子。这两三年来都没有持续地记录过自己的生活,多半是跟为了未来生计到处劳碌奔波有关,很累,脑袋里却常常很干枯。复制粘贴完,脑子里想要重新开启博客的念头也萌生了。之前博客网站的灭亡让我不再信任其他第三方网站,于是上下左右google一番决定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网站,然后这里就诞生了。

 

写博客是一种很不具有侵略性的行为,既写给自己看,也默默希望被其他人看到。而它不像微信公众号那样强迫递送到我眼前,导致再喜欢的公众号时间久了也会心生厌倦。想念我的人自然会时不时跑来看一眼,知道我一切都好也就够了。

后摇滚 抽象艺术 博物馆

从“优斯迪吧”第一期开始接触“后摇滚”了。感觉“后摇滚”是和抽象绘画很接近的艺术。不像通俗歌曲有清晰的旋律和歌词。它是一种更感性、充满个人体验的音乐。因为抽象,无法一下抓住大众的耳朵。不愿费神进入的人只能和它擦肩而过。不朗朗上口,故也难以传唱。但又正因为这个性化,一旦一首歌与个体感受契合,便是高度特异性的体验。

很多人从小并无接受好的审美训练,对美的感知远没那么敏感。音乐很难平白无故引出共鸣。这或许和很多人在博物馆的体验相似。“为什么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我却不知道它好在那里”、“这些画都很美,我却没法感觉一幅到底比另一幅好在哪”。想必许多“看得津津有味”的人也都暗自在这样想。

感觉对某些艺术的欣赏能力需要反复训练打磨才能生出来。孩童的心到底是敏感还是粗粝?只知道长大后,没有足够的艺术史背景和审美训练,最初对音乐、绘画这些艺术的感知是迟钝的。囫囵吞枣看完许多画以后,一天对一幅画第一次心生特别的触动。那一刻觉得我神性迸发,阿凡达的触角和大树相通。

大伯公的人生碎片

外公今年93岁。他还有一个96岁的大哥,今在休斯敦见到,也还身体硬朗。刚帮小哥俩拨通了电话,他们终于说上久违的闽南语。外公自抗战时和家人断了联系,独自一人辗转求学,这次竟是他们50多年来第一次通话。他的第一个听诊器就是他大哥送的,是当时美国运往中国的救灾物资。

大伯公是外公的大哥,今年96岁,鼓浪屿人。高中毕业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土木工程系。大一时抗战爆发,校舍遭日军轰炸,暂避香港。数月后转学入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前往当时西南联大就读。毕业后,他留校任教直至日军投降。后进入国民党公路局工作,奔赴上海收管日军留下的江湾机场。

项目结束后本应前往郑州,但彼时郑州已属共产党,此去九死一生,他便辞职回到厦门。当时联合国国际难民救助组织(International Refugee Organization)在厦门、福州、广州、汕头四地设立办事处,负责遣送战争期间滞留中国的白俄及东南亚难民,他便成为了厦门办事处负责人。他负责的厦门办事处工作出色,故又被联合国派往菲律宾。菲律宾工作结束后,大陆已被共产党解放,又当时罗斯福为获连任,宣布戒严,并和麦克阿瑟大肆宣传共产党侵略的谣言。他因曾是国民党,不敢贸然回国,又因外交签证到期,无法取得菲律宾永久居住权,只能以暂居身份继续留菲。于是他开始申请美国移民。怎知寄出的材料被移民局遗失,在菲律宾一等就是20年。期间靠着英语好作为中间人将菲律宾产品销往欧美,盈利颇丰。20年后,终于移民美国。在美国早期投资失败,损失大部分积蓄。当时他已经60多岁了,虽有工程师文凭,却没有公司愿意雇佣这么大年纪的人。

为了儿女读书,他只能到处打零工赚取最低收入。曾在超市工作一周内3次被人用枪指着脑袋打劫,为此神经衰弱。此时女儿已经医学院毕业,不用再为钱操劳,又加上大病一场经历了开胸手术,术后并发症不断,便在家休养。到了70多岁,大伯公闲不住,又开始找工作。他尝试去医院做社工,却嫌每周只去一次不够消耗精力。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FBI一位中文情报人员因泄露情报而入狱,便写信问FBI是否要再召人。一路经过笔试和面试,进入了背景调查阶段。2年以后,当他自己都忘了这回事,FBI结束了对他的背景调查,向他发出了入职邀请。就这样,大伯公在75岁的时候进入了FBI成为一名语言专家。他在FBI工作了15年,所有收入全部捐与教会。之后退休休养在家至今。

大伯公的一生简单来讲就是这样。他表情平静,仿佛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事。宏大的历史,横贯地理纵贯时间,浓缩成他的一生。我不知该说什么。写完了大伯公,录了音,拍了照。我又意外获知了四伯公的故事,却是一个十足令人发指的悲剧。你知道,是与四十多年前一段可怕的历史相关的。恰好四伯公的儿子住在我接下去将要面试的地方。待我到时再去采集。明天我要离开了,大伯公想让我捎点东西给外公。你来想一下,世界上剩下你和亲弟弟,两个九十多岁的小男孩,分散地球两端,50多年没见面,以后恐怕也不会再见。现在有一个机会捎一件礼物,你会捎什么?大伯公想了一会,从橱里拿出两张歌剧唱片,“这是我们小时候都喜欢听的歌”。唱片好沉,我都拿不动。

面试零零碎碎

1-选择医学后还能有多少可能性?以前只是瞎想,近日则看到无穷选择。除了精湛医术,住院医期间可完成MBA成为医疗产业生意人;可选修教育学课程成为教育者;可攻读MPH或临床科研fellow做学术;可做国际医疗、医学写作、医疗信息、医院艺术品管理。可做那么多,并因医学背景而具备独特竞争力。

2-昨晚第一次吃Pre-interview dinner。最紧张的如果去怪怪异国餐厅不知道怎么点菜,怕上来一份无从下手的东西。于是事先将菜单传给友人求助,他告诉我鸡肉叉叉很好吃,可点。吃饭时,上来好多主食类似物,我以为都已经帮我们点好了。于是埋头把自己填饱,然后被告知,现在开始点主食。点就点我早有准备。于是我优雅地点了鸡肉叉叉。万万没有想到,上来两个巨型大盘子,我拼命吃啊吃啊吃,盘子一点也没变小,心中暗自叫苦。更可恶地是,美国同事在主食后纷纷开始叫甜点,也是巨型分量。我已经没有任何肚子给甜点,只好左右各舀了一勺浅尝一下,心里哭着说,真好吃!气乎乎的结论:如果我做PD,Pre-interview dinner全部吃火锅。Dress code:男性光膀子,女性吊带衫。或者吃过桥米线,每人捧一大碗,呼哧呼哧,不提供餐巾纸。

3-每场下来都认识好多朋友,畅谈一番继而散去,各奔前程。有的已连着三场遇到,相见如故。特别喜欢参加社区医院的面试,都是外国小孩,特别能够互相理解一路过来的经历,笑着谈论个中辛苦,惺惺相惜。美国小孩互相讨论咖啡机用什么牌子,我可插不上话。

4-荒无人烟的寒夜在美国小镇的小站哆哆嗦嗦等一班似乎永远也不会到的公车,这样的体验一辈子能有几次呢。恐怕多年以后捧着热茶和爱人回忆各自过往时,也会笑着提起这样的时刻。三个月踏遍十五个州,那该认识多少有意思的人,长多少奇妙的见识呀。自从做了这个选择,一路都是辛苦却惊喜相伴。

5-巴尔的摩、克利夫兰和曼哈顿北部,是美国著名的高犯罪率地区,却坐落着John Hopkins, Cleveland Clinic和Columbia Presbyterian这样殿堂级的医院。有幸在其中两所实习,也将去其中两处地区面试,走在离医院不远的街上我明显感到萧瑟惶恐,但是医院却像被金箍棒划了个保护圈,永远是安详治愈的所在。在CWRU实习时,一ICU病人家属情绪激动手指着护士说话,护士立刻叫来保安,启动安全预案。在NYP实习时,一病人有攻击医生前科,被软禁在病房里不得随意走动,病房外贴身一对一保安坐镇,医生查房须由保安领进去。美国急诊室倒有很多吸毒醉酒无家可归大块头流浪汉,态度粗鲁不听医嘱,但多无身体冲撞。

6-大雪里暴走,雪地靴全部浸透,衣服头发也都湿了,箱子在积雪里拖不动,手没法戴手套因为要举着手机查地图,冻到没感觉。假装躯体不存在,靠意念在走路。意念里有三本书:《A Tree Grows in Brooklyn》、 《Anne of Green Gables》和《All Things Wise and Wonderful》。

7-收内科面试到现在有个感觉,每年爱招外国人的项目就这么几十个,若你是四有青年(有分数、有实习、有信、有短毕业年限)但同时又是三无青年(无身份、无关系、无夺人眼球超强技能)那么面试拿的再多也逃不出这个外国人项目列表(每人必申,请BUG整理后分享给大家),当然里面也有好项目。

8-最可怕的是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我可以做的部分都已经尽力去做了,剩下的部分交由PD决定。这种听任摆布的状态真是难受。仿佛浑身有无数的劲,有欲望,有冲动,有使命感,有无限希冀,有无数的箭想要射出去,却不能动弹一毫,只能沉重地躺下来,在每一个凌晨睁眼打开邮箱,背脊冰凉,还假装举重若轻。

9-两条信息仅供危言耸听(循证等级Z,但消息确凿):一家只有300多张床的社区医院, 网站贴出内科住院医师USMLE平均分是242/255,第一轮面试只发给250/250以上者。 一家同规模社区医院,网站贴出USMLE要求是250/250。IMG之间的竞争可见一斑。当然很快会发出二、三轮面试,因为被rank率太低。

实习零零碎碎

1-在研究眨眼睛的问题。好多外国人喜欢眨眼睛,有时一只,有时两只。一开始以为是抛媚眼,因多是路人和酒吧小哥眨。后来觉得随意打招呼也可以用,因为医院同事和好友也会向我眨。今天看到PD也向我们眨眼睛,瞬间又被颠覆了。我很喜欢这个表情,感觉颇有感染力,尤适用大眼睛。我很想试一下,又怕有歧义。

2-手机显示一个埃及的来电,接起来竟是之前实习认识的小帅哥。他正在值班,已被困在医院好几天,每晚全城戒严,一夜之间几百人死去。穆斯林兄弟会冲进医院屠杀医生和病人,三名同学在他眼前死去。我的记忆还停留在和他一起每晚练习互相问诊和体检。最后,他笑着对我说“Good luck, and keep fighting”。他来电时我刚下班,正考虑今晚到底要吃烤鸡还是煮面条。一瞬间有点错乱,因距离太远以致无法激起正常情绪反应。既没法说“没事很快就过去了”,也没法说“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他说这件事中断了他复习USMLE,今天要重新开始看。如果你有facebook, 可以搜索Mohamed Tarek El Sayegh,然后告诉他加油。

3-每夏连续三个周六上午,Park Avenue布鲁克林大桥到中央公园一段全面汽车禁行,让人们走路散步骑车或轮滑。路边是小摊贩和各种活动。这段路两边本是面无表情令人生畏的逼仄高楼,平日人车匆匆。今天高楼们簇拥着欢腾自在的人群,汉涔涔的皮肤和玻璃幕墙一起闪着阳光。这一刻感到“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4-今年5月10日的Journal of Clinical Oncology上有篇文章,叫《Ars Brevis》,翻译过来应该是“短暂的艺术”,是一个短篇小说,挺有意思的。讲一个经历了过往和将来两种看病体验的病人。当最后走出由机器人医生坐诊的诊室,她默默倒吸了一口气,仿佛走出了一个恶梦。这里可以看到:http://jco.ascopubs.org/content/early/2013/04/08/JCO.2013.49.0235.short?rss=1

5-最近在血液科轮转觉得也很有劲。临床和科研完美结合,适合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也很锻炼诊断能力。挺过长程化疗或干细胞移植成功的病人会带来巨大成就感。找到这个视频:http://t.cn/zHzU8a7 告诉你血液科医生大概是个什么感觉。在美国有很多资源帮你根据自己兴趣和特长选择专科,我们慢慢选。

6-这个放弃插管的病人即将离世,她喜欢音乐,床头是护士不知从哪给她找来的大音箱。拔管后,护士谈着琴唱起了‘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窗外是细密无尽的雪,ICU病房内的空气变得柔和起来,我和fellow在床边陪这生死一程。音乐中,她安静地走了。过往有多嫌这病人唠叨娇气,这瞬间全变成轻轻一叹。

7-重新认识了黎巴嫩。现在team里PGY3/2/1全是黎巴嫩人,上个team里attending和PGY3是黎巴嫩人,回想起来纽约实习的医院里也有很多黎巴嫩医生,都毕业于American University of Beirut。Intern班上一百多人,两人留在贝鲁特,其他全来美国或去法国了。黎巴嫩女医生都特别美。这个国家的人口是上海的1/8。我对黎巴嫩intern说,你们国家这么小,怎么这么多人来美国行医啊,她说因为我们民族很优秀啊~瞬间心里又不平衡了,我们民族也很优秀好不好。另,上周遇到program director,我问你们怎么都不招中国住院医呀,他说不是我不招,是很少看到有中国学生来啊。我心里说,等着吧,一大批中国医学生正在逼近。

8-最近不得不增加发言的频率。和我每天练习临床技能的男孩,非常英俊的南欧面孔,每天我都借练习望着他发呆。今天聊到平时喜欢什么运动,我说我偶尔跑跑步打打羽毛球什么的。他说,太好了,下次我们一起去打羽毛球,我是我们国家羽毛球队的队长,要不是去年医学院考试忙不过来,我就去参加伦敦奥运会了。

9-Attending每晚看半小时CCTV,最近在读关于毛主席的书(我也买了一本),对中国空气污染比我还关心。

10-医院每天中午在大厅有音乐会,定期艺术特展,每周艺术讲座,语音导览可参观院内上百件艺术品,还有志愿者带你art tour。

11-昨晚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学习,突然电脑桌面的光标突然自己移动起来,自动打开了一个word文档,然后自动打出了‘Are you still there?’。我以为默默爱慕我的人终于出现了,正要用恶作剧跟我表白呢~没想到是Attending可以在家随时查看和操作办公室电脑桌面。还好我当时打开的全是正经网站。但是真好玩。

12-常在大楼间迷路,却总能按画找到病人。那个病人在最爱的Edward Hopper的那层楼,走到大厅要经过Till Freiwald的粉蓝色男孩,而下班时都会在 Jennifer Steinkamp那棵树的影像前停一会儿。较真的人不会显得笨拙。Attending查房间隙会说,我最近在看John Hopkins的一本关于Feminism的书,有兴趣看看吗?

13-今晚我的病人在查房时Code Blue了,几秒钟之内二十几个医生护士从各处冲进病房各司其职30分钟丁灵咣啷一顿抢救,自主心跳恢复,几秒钟之内众人散去,病房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此时病人已经经历了插管、电击、中心静脉通路……此时我边写着病程边想,这种高度的秩序和效率,真是太神奇了。

14-来了一个孟买女孩,很机灵自信(我说:我心电图不大灵,你应该很在行吧?她说毫不犹豫地说:是的!然后非常肯定地把LVH说成了RVH,弄得我都怀疑自己了)第一天她紧跟着我,不停问问题,一天工夫就把我对收病人流程和病历系统的有限知识全都搞明白了,然后开始指导我。我的民族自尊心完全燃烧起来了耶。印度医学院向美国输出医生数量如此之多(质量也不错),以至这些学校名字(如ALLMS)在很多PD眼里是一种品质保证。我的印度籍PGY-3,班里50人,40个都来美国了,遍布各地。他在这没任何“外来人”感觉,而我有,但我并没觉得自己差到哪里去。每想到此,就多希望大家快努力,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的水平。

15-每天早起都带着强烈的绝望感,但一走进医院,随着音乐走过悬浮的心脏雕塑,立马充电满格。这是第一例冠脉造影和心脏搭桥手术发生的地方,圣殿一样,却让人毫无距离感。认识了很多医生,故事都这么艰辛,却全是笑着讲出来的。我站在他们当初的起点上,一开始常常忧心,惴惴不安,渐渐也举重若轻了起来。在此过程中,没法24/7都保持积极心态的。有时特别难受,常问自己我到底可以吗,不行怎么办。没人替我答,要躲在房间里哭一哭整理好情绪继续迎战。一个好的工作环境就在于,它充分考虑到医生常面临的这些困境,所有的音乐、艺术品,员工间的融洽关系,主动提供的帮助,都在我心理危机将出现时将其抚平。

16-最喜欢和xinxin姐姐和爱文一边听Nirvana一边愉快晚餐,和罗宾逛Williamsburg和在Greenwich村玩Accomplice,和彼得单散步highline和Chelsia,在守护天使一样的LZ姐姐家说贴心话,和学弟在哥大小饭堂多年不见一见如故,看我的帅医生亮闪闪的眼睛,在医院里铆足了劲干活直到病倒。纽约没有遗憾。回见。其他细节:whitney,flick和rubin都是喜欢的小地方,moma偶遇了亲爱的小偶像晚晚,跳蚤市场和农夫集市大大小小都爱去,wicked是计划外的惊喜,mets去了三次每次都没有逛二楼就关门了,周末的晨跑一不小心就跑到了瓜瓜机场旁边path留影,soho吃喝逛一次不够。医院里的焦虑和疲惫都模糊了,留下尽是好的。

17-13天连上结束了,休息2天,后天圣诞夜继续long call。今年的感恩节和生日也都正好轮到long call。宽慰自己这两个节日反正也没有什么文化认同感。关键是好像还没腻,乐此不疲。抽空会去小集市小饭店小酒馆见朋友们。只是偶尔会想到,这些我最美最好的时刻,没有让未来的爱人看到,真有点可惜呢。

18-我的prelim intern们, 来自John Hopkins, Columbia, Pittsburgh这种地方,去的都是放疗眼科这种科室。他们从内到外发着光,一旁的我完全就变成那种弱弱苦孩子的感觉。像我这种一贯装矜持好面子的人,也真没什么面子可装了。这样反而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一无所有者无畏。也不用每次都想好答案再发言啦。

19-已经不打算尝试把自己打造成更富有当地人性格的人了。我模仿不出开朗外向的性格,闲谈搭讪俏皮话和洪亮的笑声对我更是很难的事情。那么,show personality就好了。我这种软趴趴温吞吞但还算善良的样子,时间久了也挺招人喜欢。

20-给关心我的人:已抵达,困困中。回想3天前还在图书馆为CK忧虑,今日已在雨后天晴的岛上散步。时间流动,诸多计划簿上的事逐一变成回首旧事,一直畅想的事现也近在眼前,更远的事也迟早会不紧不慢地到来。我尚年富力强,未来道阻且长,还有什么更带劲的吗。况且我男人说了:只要你敢问,世界就敢回答。

对语言的一些执念

1-我要戒掉或少用的词:kind of/kinda, like/feel like, you know,I mean。在一个不那么熟悉的语言系统里,也许做到清楚表达就不错了,很难对用词产生感情上的好恶。尽管如此,还是觉得这些词好讨厌,尤其是自己也不自觉地沾染上言必用这些词。 它们的频繁使用让对话低效、模糊又支离破碎,还抹杀了语言的美。

2-总哭哭笑笑。孩时哭,大人会说“哭哭笑笑,两只麻鸟翘翘”。想想,你在树下呜哩呜哩哭,小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跳,多可爱。还有“哭哭笑笑,两只黄狗抬轿”“哭哭笑笑,两只馒头跳跳”“哭哭笑笑,买只田鸡叫叫”。更绝的,“哭哭笑笑,马桶翻泡”。个人悲喜在大千世界里像个笑话,民间智慧早告诉我了。

3-吐痰音、海豚音、咆哮音、扭来扭去的转音……好多次,我都一度绝望地以为这个世界要被各种怪怪音占领。情到深处、音到高处仿佛都得来点沙哑爆裂音才行。但到最后,赢的还是那些最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声音。这还真令人欣慰。

4-内地女孩为什么要模仿港台腔?许多内地女主持,发音到语气都带着港台腔,我立马换台,浑身发冷。一些北方女孩,开口一股怪里怪气港台腔,听着难受。翘舌音就是翘舌音,不要念成平翘不分。“秋天”就是qiu天,不是“抽天”。“好笑”就是好xiao,不是“好哨”。一个带点地方口音的女孩是多么真实可爱。

5-某些事我很有些执念。小学高年级,一些外来词开始流行。“男孩女孩”被叫作“男生女生”。“靓”、“帅”和“酷”也时髦起来。当小伙伴对着谢霆锋大叫“这男生好酷”时,我固执地使用“这男孩长得很好看”。现在,这些词毫无障碍地从我嘴里出来。想必还有很多小时候的抵抗都渐渐消失在成长过程里了。就像女孩开始要穿内衣这事。许多次妈妈带我去买内衣,买着买着我消失了,偷偷从商场溜回家,然后和妈妈吵一架。不想穿上那玩意,仿佛带着一种成人世界肮脏的隐喻,提示孩童时代的终结。现在,却好喜欢能让我更符合世界对女性美丽身体标准的内衣。面目一致的人打开电视,却都在追捧那个格格不入的疯子。

外公的人生碎片

我迷上了和外公外婆以及爷爷奶奶打电话。我缠着他们讲年轻时候的故事,吃惊于他们有这样起伏的人生,感叹历史是这样戏剧性地浓缩在他们的青春里。同时我感到害怕,怕我来不及在他们有限的时间里听完完整的故事,问完我所有的问题,也怪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摆在面前的这四段八九十年的人生是无价宝。

外公高中毕业后考入当时位于上海南京路的东吴大学和之江大学合并的生物系,即医学预科,三年预科结束后可进入燕京大学医学部或协和医学院。怎奈预科第二年日军攻占上海,学校解散,外公回到福建漳州做了教书先生。两年之后学医之心未死,正逢中正大学招生,便重新考入中正医学院。外公进入当时位于江西南昌的中正医学院念书,后南昌在抗战中失守,几经易址,外公和同学们也随着医学院四处搬迁。他们曾每人推着独轮车从南昌步行十余天到赣州,一路泥泞,晚上睡着农家草垛,只为可以继续在医学院上课。听到这里我眼睛都湿了,端午节要值两天急诊班顿时也毫无怨言。中正医学院念书期间,他是黎介寿、黎垒石小一届的学弟。毕业后都保送进了南京军区总院。他跟黎介寿在一个组里做过高低年住院医。陈灏珠医生也是高外公一届的学长(太神奇了)。“三位学长学习都很刻苦,不像我整天搞文体活动。”外公说,这三位学长学习都很用功,不像他整天搞文体活动(他创建了医学院绿园合唱团,自己是男高音,还是篮球队主力队员)。

外公生长在厦门鼓浪屿,母亲姓林,是一位基督教长老及买办的女儿。在日光岩的北面有一座叫“林屋”的老房子,是他长大的地方。他有一位远方亲戚,叫林巧稚。当然啦外公学习也很认真。抗战爆发他和家人失散,又随医学院四处颠沛,没任何经济来源。幸好中正是免学费的,他生活费用全凭兼职教书而来,还常和同学去卖血,80元/次。战时师资紧缺,老师来自上医、湘雅和美国,全英文教学。没尸体,全英文解剖书上满是划线和笔记,但仍干干净净。

这是今天电话整理出来的。挂完电话就开始google燕京大学、之江大学、东吴大学、中正医学院,等等,真是分分合合。吃惊的发现它们和我的大学还有很深的渊源呢。以后要慢慢整理他们四个人的历史。决不可以就这样让它们消失。